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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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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境

辰國北境,辰歡鎮。

這是一處距離京城辰臺不足百裏的小鎮,鎮子雖小,卻也繁華——不過,繁華也都是戰前的事了。

如今戰事已經掠到了與此緊鄰的城池。鎮上百姓本是常年在國君腳下安居樂業的,從未想過有這樣一天,不免人人自危。

鎮外茶館,熙熙攘攘的店家常客,共只剩了一個年邁的說書人,這一位也是滿臉菜色,沒見過這樣緊張的陣仗。前些日子,前線來了一隊軍爺,說是前線危急,或許不久就要波及小鎮,有能力避難的,速退回辰臺避難。

說書人嘖道:“虧得王上有錢。”

但再有錢,一邊前線血戰、一邊那麽用力地往回撤百姓,也捉襟見肘。還有些像他這樣,只想在此處紮根,一步也不想挪了的人,也留下了。

軍爺過來時,說前頭最多撐個半日。好不容易,抽出了人手,才過來報信的。

於是那半日便匆匆地撤了人,結果半日過去,前線還沒有迫近。

又過了兩日,前線仍沒有迫近。

這是第四天。心驚膽戰的,都煩了。

說書人本是雲游過四海,見多識廣的人,稍了解了前線戰況,也驚住了:“不知前線上是哪一位將軍,如此用兵如神吶?”

前兩日來報信、疏散百姓的軍爺正在他對面一缸子一缸子地喝茶,手好像期待著什麽、又害怕著什麽,發著隱隱的顫:“主將是個年輕的謝家人,旁邊兩位副將,一位是孟國的蒙將軍,另一位是從前甘老元帥的獨苗兒,看著病殃殃的,可真是步步神機妙算。”

說書人聽罷已經呆了,竟不知該從何驚起。謝家……孟國……甘老將軍……獨苗!

謝家不是謀了反,滿門抄斬了嗎!孟國的將軍……哦這可以先放一放,那甘老元帥,從前從未聽說過還留下了個獨苗兒,而且……而且怎麽還病殃殃的?甘老將軍不是個老當益壯的人麽?!

軍爺卻沒註意他,繼續一缸子一缸子往嗓子裏倒茶,一邊倒,一邊戰戰兢兢地瞄向辰臺的方向。

直到辰臺那邊來了一隊人,說書人才醒過勁來——軍爺“騰”地彈了起來,僵得像白骨成了精,同手同腳地迎了上去。

為首的,是一個穿著鎧甲的年輕人。這年輕人眉目多情、豐神俊朗,乍一看,竟是個做情種的好苗子,只叫人擔心他一生會優柔寡斷、左右為難。可那年輕人一擡眼,說書人頓時就不敢再有此顧慮——此人只是掃過來了一眼,他就好像被雄獅盯住了,內心陡然湧起一陣被看透了恐懼。而那一瞬間的功夫,也足以叫他分辨出,這年輕的目光果決幹練,要麽平時就是個殺伐決斷的人,要麽此時心中必是抱了大決心、不惜付出大代價。

軍爺束手束腳地上前跪下,聽起來有幾分口幹舌燥:“王、大人!”

“嗯。”辰靜雙握著鞭身向上一揚:“起來。”

他先問說書人:“老人家,怎麽不去避難?”

說書人嘆道:“人老了,不願意走了。”不過他識人眼色,又道:“才喝了茶,也要回去了。”

他起身告退,隊伍中出來了兩個人,半是護送地跟到了自己身後,一直將自己送回了落腳之地,才告辭回去。

-

茶館,辰靜雙道:“前線如何,與本王說說吧。”

士兵低下了頭去:“回稟王上,四天前撤離百姓之後,還沒有任何來自前線的消息,幸好,也沒有敵軍抄到這裏來。”

辰靜雙望著前線的方向,“嗯”了一聲。

他親征,自然是遭到了群臣反對。其實按他原本的性子,不是這樣死磕到底的人,說到底,是他對碧瑤那邊有著指望,因此連自己也押上了前線做賭。

賭的,就是個碧瑤大軍究竟能不能及時趕回。

其實他心裏也不是那樣有底。先前那連番的噩耗,且不說宋如玥不能脫開幹系……她甚至都不用心存歹意,只需猶豫片刻,拖延個一日半日、甚至回程時不那樣馬不停蹄……便能葬送了這一邊的生死。

那些大臣們也勸他,碧瑤本是個無根無底的人物,唯有王上一片愛重。可危急存亡之時,怎能憑著“一片愛重”,也托出“生死由之”的心呢!

如今,連辰靜雙自己,也說不準大軍究竟能不能及時趕到了。不過做出個堅定的模樣來,以免亂了軍心。

辰靜雙心裏擔著這樣的事,在茶館也只停了這幾句話的功夫,連口水都喝不下去,便率著護隊打馬而過。左右大營和陶維早已壓上了前線,他身邊不過三四百人的一支小隊、一個貼身的護衛,便向著烽火而去,悲壯慷慨。

那士兵看了半晌,若有所動,也匆忙喚了自己的馬,追了上去。

-

前線,宮州。

這裏宛如一片人間煉獄,到處凝固著殘破的血肉,呼吸一口都是腥氣,連天都發紅。

戰事慘烈,三位主將都抽不開身,仍是陶維來迎接辰靜雙。

辰靜雙問:“戰況如何?”

“剛剛燕軍穆軍聯手攻城,三位將軍共同迎敵,才擊退了一波。但……”

陶維是個不多話的,所以更多的表達,都是他五官處的細節不自覺間完成的。此刻,他眼角發紅,眉頭緊鎖,但眉梢又微垂,兩唇緊緊銜住了唇珠,可唇角卻不斷抖動著。他的耳朵還未從充血的狀態裏退出來,但鼻翼已經開始像啜泣一樣地收縮。他像是怕驚動了什麽亡靈,低聲問:“殿下,宮州……”

宮州,還守得住嗎?

再往後退,就是辰歡。

辰歡再往後,不足百裏……就是辰臺,是辰國的京都。

大軍雖碧瑤將軍西征而去……可是,怎麽這麽慢?!

辰靜雙看不得這樣的神色,擡起手來,在他肩上拍了拍。他沒有回答那個沒有宣之於口的問題,卻也沒有避開陶維的目光:“我們總要守下去。守下去,才有希望。”

陶維:“……是。”

他引辰靜雙上城頭。

從城頭往下望,更是觸目驚心,土地大片大片地變成了紅褐色,燒著一簇一簇的火。燕穆士兵正將屍體搬離陣地,只偶爾有人擡頭,像瀕死的禿鷲,望著城上的人。

唯一一個有精神的,是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坐著的高大男人。他專心坐在石頭上擦劍,那也是一把銀光熠熠的劍,好像一個人都不曾殺過——至少,沒在任何一片盔甲、任何一根骨頭上磕碰過。忽然他若有所感,擡頭望向辰靜雙。

那是李臻。

李臻也認出了辰靜雙,微微閉著眼,向他頷首示意。

辰靜雙一下子就想起,此人是燕軍中不折不扣的親辰黨,與謝時私交甚篤。從前燕鳴梧還是個世子、辰燕交好時,燕鳴梧也是派他來馳援辰國,他還為此被當時的燕王黨刺殺,命懸於一線。

就連他夫人,據說也曾對辰阮關照頗多。

以前和西夷打仗,都是邊疆上、習以為常的事。異族人之間有什麽糾葛,也傳不到他一個世子耳中,算來,大家都是和平年間長起來的人。

因此他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這樣的時代,有多少事不由己、不由情。

他靜靜想了一會兒,任由城上帶著血淚的風把自己心吹涼、吹透。

-

宮州已至窮途末路,第二天,城破。

打到了這裏,辰軍自是寸土必爭。失了宮州,他們是一步步踩著血退回了辰歡鎮,在街巷裏與聯軍大軍交手。

戰事慘烈,不少辰人,死去的時候,嘴裏還咬著敵人的血肉。死死抓著敵人的手,若非折了骨頭,掰都掰不開。

但即使如此,他們還是逐漸逐漸、退到了通往辰臺的那條小路。

最後一個交戰處,就是茶館。

-

“殿下,我掩護您先撤吧。”謝時一邊擋掉四面八方射過來的箭矢一邊低聲道,“此處無遮無攔,遲早也是要棄守的!”

辰靜雙抹了一把臉上的血,一箭穿了倆人,搖了搖頭。

“殿下!”

“本王在哪裏,帥旗就在哪裏。如今,還不到往後撤帥旗的時候!”

謝時咬牙道:“戰事兇險,王上若死在這裏,後果豈非更不堪設想!”

謝時是謝家幸存下來的唯一一人,才十七歲,還沒長到一個男人最驍勇鋒利的年紀。他力氣雖大,發育卻晚,骨架一天比一天抽長,還沒擺脫少年模樣。

世人只道辰靜雙與謝氏相爭,斬了謝氏滿門——可是從無半個人知道,辰靜雙拿謝時,是當晚輩看的。

辰靜雙:“這不是你此時該考慮的事!梅素!”

梅素是他的貼身護衛:“在!”

“送謝小將軍去甘將軍身邊,指揮戰事!”

“是!”

“殿下!”

謝時走後,陶維才道:“殿下,謝小將軍說得有理,大軍不在,我們如何能勝?!”

大軍。

辰國大軍,當然都在碧瑤將軍——也就是宋如玥手上。

剿滅西夷,本不該耗時如此之久。她為何遲遲不來?

辰靜雙心裏又黯然一分。

宋氏兄弟的事,在他心裏終歸是個疑影,更何況,此二人從辰恭處出發,還是馬不停蹄沖著西夷去的!

而至於青璋,又何曾沒有瞞著他的要命事?哪怕自己與她,情投意合……又豈能事事由得她的心意?

其實哪怕是不知內情、捕風捉影,倒也有不少人也存了對王妃的疑心。那究竟是個出身皇室的人。但是,王上王妃感情甚篤,唯一有可能插足的碧瑤將軍又遠在西淩,沒人掌握了確切的證據,敢到辰靜雙面前來提。

倘若他們提了,這疑心來自外界,辰靜雙必會駁斥,駁斥著駁斥著,也就會撥散了心中疑影,澄凈坦蕩——甚至辰靜雙自己,都是暗暗期待著有人來質疑的。

可壞就壞在,宋如玥盛寵天下皆知,沒人敢提。

如今彈盡糧絕之時,又被人略微一問,辰靜雙再度疑心陡起,一發不可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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